Tuesday, January 6, 2009

品特沉默了

2008年圣诞,我在堪萨斯城与人聚会,宾馆人很多,很多人排队等电梯,我选择步行,从楼梯上十楼,顺便掏出Ipod上网,结果就看到这么一则新闻:品特死了。

我想我要是坐电梯就好了。

不是坐电梯品特就不死,而是在电梯里收到这个消息,可能更“品特”一点。想起这位2005年诺奖作家品特的戏剧,总是这么一个情形:一个狭小的空间,我们和他人困在一起。换言之,一间屋子,两个人,或站着,或坐着,或说话,或沉默,这就是品特式的戏剧,这也就是人生在世,大部分时候我们所处的状态。

品特是一个反对对其阐释的剧作家。若是别人发觉他的某个倾向,他立刻撒腿就跑。《生日晚会》中Petey对Stanley喊:“斯坦,别让他们对你颐指气使。”这句话用在品特自己身上也颇合适。品特1952年偷了一本荒诞派作家贝克特的作品被抓,有人说他就是贝克特的传人,他就是一荒诞派。可是这个标签刚一贴上,品特就开始了“录音机式”对话,开始摆脱荒诞派特有的那种玄学层面的思索,走向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。后来又有人说他的戏剧是“胁迫剧”(Theater of Menace). 他后来的作品,如《归家》,立刻就有了诗意有了温馨不跟你玩胁迫了。总而言之,他总能在你将他装进某个贴好标签的笼子之前,成功变法,狡猾得就如 “鸡尾酒柜子下的黄鼠狼”(他自己的戏称)。这绝对不是一个评论家好对付的家伙。事实上评论家看他也常看走眼,自取其辱。好多人开始并不看好,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扶摇直上,也只好喟然长叹。

这种和批评家捉迷藏的作家,盖棺定论恐怕更合适一些。隔着大洋远远地写,他也没招。97年我曾发过一文,称品特的话剧为“语言剧”(Theatre of Language)。首先品特看不到位这评论,如今他也去世了,没法逃了,那就这么定了吧。

品特的戏剧可以说是最基本的“话剧”。他将戏剧元素的运用减到最少却用至极大。将两人往台上一摆,你怎么去弄?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戏剧系Hannah教授曾称品特为“极简主义者”(minimalist)。在品特的剧作中,推动戏剧行动的,不是惊心动魄的情节,和光怪陆离的人物,而是语言。

这样的戏剧会让评论者和观众抓狂。英国批评家肯尼斯·泰南(Kenneth Tynan)说别的剧作家写戏剧,总想方设法吊观众胃口,想知道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”品特的戏剧不好懂,他想方设法让观众发问:“到底现在发生着什么?”

怎么会是这样呢?一部话剧,没英雄你总得有情节吧?没情节你总得有人物吧?没人物你总得有震撼的台词吧?非也。品特的台词不像莎士比亚般华美,也不像萧伯纳般雄辩。品特的语言是你在地铁里偷听到的那种语言,有一搭没一搭,充满重复、迂回、躲闪、罗嗦、沉默…以及其它沟通专家让你回避的东西。他的语言风格收入了辞典,称之为 “Pinteresque”(品特式)风格。这种风格注重人物的潜台词,尤其是那种招牌式沉默和停顿中体现出来的潜台词。品特是当之无愧的 “潜台词之王”。

这样戏剧情节、人物、台词这三围都不突出的话剧究竟有什么看头?关键一点,是他极简主义的对话,落在极简主义的环境里头,实在创造了很多让生活对号入座的机会。品特戏剧里,人物的交流,常常是“持续的回避,是我们在不惜一切代价自我防卫,不让别人接近我们。沟通太可怕了。”是的,沟通很可怕。一句说到人痛处的话,威力不亚于一把尖刀一颗炸弹。世界上多少交锋,多少樯橹灰飞烟灭,不过是在一些人的谈笑之间。话语的塑造能力,甚至体现在创世的故事里。上帝造世界,用的就是话语,他说,世界就一样样地被造就,天地人就一样样成型。语言不单是思维的外壳,也是我们和世界联络在一起的脐带。语言是桥梁也是壁垒。语言能给人希望也有绝望。语言让人振作或崩溃。语言是纽带也是利器。比如品特的主人公常常通过语言来与对方较劲。比如一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与对方交谈,而对方往往不去理睬他的企图,而跳出这话语的圈子。品特自己和朋友的一次对话就很能说明问题。有一回朋友问他:哈罗德,你最近感觉怎样?(How are you feeling, Harold?) 品特回答:你这叫什么问题?(What sort of question is that? )换言之,在话语上,他不和你玩你的一套。对语言的这个玩法,可能和品特年轻时候的经历有关。那时候他作为一个犹太人,走在伦敦的街头,那时候任何有点犹太模样的人都可能遇到威胁。那么在街头面对这种赤裸裸威胁的时候怎么办,一是干架,打赢了你就走,二就是通过语言和对方周旋,虚与委蛇,寻自保之道。在这些时候,他感受到了语言的造就或者毁灭能力。

品特对待语言的做法,是把陌生的语言让你熟悉,又把熟悉的语言让你陌生。你看过品特式的对话,会重新反思平时我们所进行的各式各样的对话,我们会对其沟通的过程,和沟通的结果,产生非常不同的认识。他不是要告诉我们沟通的失败,而是让我们超出这个层次去想我们沟通是为了什么目的?沟通又带给了我们什么实际后果。好多时候, “沟通”并不艰难,理解也未必万岁,因为在此之后,会有这么一个摆脱不了的问题:“那有怎么样?”(So what?)理解了之后是不是就改变了我们的关系?品特不怎么关注这种基本层间的理解,而是更加关注话语带给我们的实际结果。比如品特后期关注的西方世界和小国家关系的问题:难道布什不知道大部分伊拉克人怎么想吗?他或许完全知道。但理解是一回事,愿不愿意去站对方立场是另外一回事。沟通了。理解了。可是在乎了吗?改变了吗?未必。

也就是说,话语有时候是不可靠的。真实有时候躲藏在那些停顿和沉默的缝隙当中。品特的戏剧里有很多“停顿”(pause)和“沉默”(silence)。他觉得人们有时候说话,未必是为了交流,而是为了占领话语权,或是为了掩饰我们的内心的赤裸。那些沉默时分,反倒沟通更多,也就是所谓的“一切尽在不言中”,如夫妻之间的冷战。品特自己说过:“我认为我们在沉默之中,在未曾言说之中,沟通得很好。” 品特自称,他受到了美国喜剧演员Jack Benny启发,学会了“停顿”的妙用。他将沉默和停顿进一步发挥,用得淋漓尽致。1962年,他对一群学生表示:“体验越是尖锐,表达越是含混”,正可谓大音希声。

品特后来创作越来越少,但政治参与越来越多。作家参政,不乏昏头的幼稚的。英国《卫报》的一位专栏作家说品特跑到土耳其支持库尔德人,为其写下《山地语言》,勇气固然可嘉,但是他却又显得自相矛盾:比如他支持伊拉克萨达姆反对布什布莱尔。而萨达姆杀起库尔德人来,一点不比伊朗和土耳其人手软。作家关注政治,往往还是用“语言”的游戏去认识,去试图改变。品特不遗余力地暴露西方“民主”、“自由”的一套话语多么具有操纵性质。很可惜,这样的游戏政客未必陪他们去玩。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游戏,即便玩着同样的游戏,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按规矩出牌。另外,作为作家,和一个在青年时代面对过反犹团体的人,品特关注的是社会的不公,和这种不同带来的内心的杀戮。土耳其宣布库尔德人的语言为非法,实行的是诛心政策。在《山地语言》里,有一处很耐人寻味的台词,狱卒跟一库尔德人讲:

“你的语言不存在了。有什么问题吗?”(Your language no longer exists. Any questions?)

这就是典型的品特。这两句话里,你可以做出无尽的阐释:话语的权利与界定,生存的胁迫与压迫,政治的荒诞与现实…然而狡猾的品特是不会认可你的任何阐释的,他要是活着,会毫不留情地把你的阐释一脚踢开。

好在品特终于沉默了。大家有什么问题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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