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January 6, 2009

读书当如帕慕克

帕慕克的作品名字总是带“色”,非红即黑即白,如《我的名字叫红》、《白色城堡》、《黑屋》。这些小说我都还无缘去读,最早接触他,却是通过他的《别样的颜色》(Other Colors)。这随笔中的文字,和诗歌一样洗练,体现了帕慕克所推崇的福楼拜式的精准到位(mot juste)。本书英译者Maureen Freely的译笔也十分优美,不知原文是什么模样,但读到这样的译文也值了。当然,帕慕克自己懂英文,就译文的处理,他也会和译者切磋,这是这样一本译作也能这么耐看的重要原因。此书据说已由世纪文景出版社推出中文版。在中国,帕慕克目前正走红。其作品《我的名字叫红》售出了几十万册。今年五月,帕慕克还曾到中国访问十日。据说此人访问中十分率性,有关单位举办他的作品研讨会请他去,他去了不久就匆匆离席,说是无法听人谈论自己。

恐怕他更喜欢自己谈论自己。《别样的色彩》是他写自己的随笔集,他自己说可以当成小小的自传来读。帕慕克在前言中说:“过去我常讲,有朝一日,我会写一本碎片组成的书。这本书就是那样一本碎片组成的书。做成一本书,好把我从前试图掩藏的自我的内核彰显出来。希望读者也能这样,通过想象,将那内核组建起来。”

作为一个作家,读书就是一个内核。作家不读书,就好比球员不看比赛,是不可接受的。《别样的色彩》一书谈到了帕慕克生活的很多侧面,但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是看他谈读书。就好比我们到一个人家看书房可知主人性格一样,看帕慕克谈读书,能让我们了解他作为一个作家的“内核”所在。

帕慕克藏书很多,超过万本。伊斯坦布尔大地震时,他曾经藏到书桌下,两边都摆着厚厚的百科全书,由此我们又看到文学与文化的一个另类用途,抗震。薄薄的页码,一页一页累加,中间毫无空隙,竟是人间最耐压的东西了。但后来再次发生的一次地震中,帕慕克的书架在撞击,在发声,和将倾大厦一般,向人发出威胁。换言之,书也能把人压死,书也可能是灾难的同谋。这是一个现实,也是一个象征。那次地震中,帕慕克似乎出现了一个醍醐灌顶的时分。后来他开始扔书,那次地震后他就扔了250本。

扔书是个有趣的转折,让人想到藏书的真正目的,应该是去读,去体味,去享受,而不是收集与储藏。藏书非为是要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,用自己读书的众多来吓人。他说他不会做那种经常炫耀的读书人,“动辄炫耀自己在某个偏僻小地摊上掏得的某个珍本。”

帕慕克是个读书人。在土耳其, 不读书是正常的,读书的人才有缺陷。帕慕克从小就幻想自己当了作家之后,站在自己作品前的情景。而做个好作家,在很大程度上看你有没有看过好书。他说的读书不是那种常常看到的“新书过眼”,而是从灵魂里“沉浸到书当中”。在那读书的时候,真要一个猛子扎进去才有收获。福楼拜说过,一个人如果认认真真读过十本书就是一个智者了。中国我们也说“半部论语治天下。”与之相比,“博览群书”有时候是一误导,帕慕克说虽藏书万卷,真正心仪的不过十余本。近来态度,似是“好读书不求收藏”。在美国,由于公共图书馆十分发达,借书十分方便,这个建议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。唯一的遗憾,是中文书籍还是很难获得,喜欢的非买不可。

在“图书和阅读”的章节,帕慕克的介绍等于给我们开了一书单:司汤达的《帕尔玛修道院》、斯泰恩的《项迪传》(Tristram Shandy)、纳博科夫的《洛丽塔》和《艾达》等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显然最为喜爱,一气介绍了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、《地下室手记》和《群魔》。他介绍的书,一本土耳其的作品都没有。土耳其本土作家有时候很生气,怎么自己民族的作品,一本都不入他的法眼?帕慕克的回应是:“我的土耳其文学书架上,书越来越少,我在扔那些愚蠢的、平庸的、半吊子成功的、秃顶的、男性的、堕落的、50到70岁之间的作家的作品。”这么大的愤恨,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某个具体的土耳其作家,此人大概60来岁,男,秃顶,和帕慕克同时代。鉴于对土耳其文学的陌生,我无法知道这是谁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他拒绝继续收藏同时代的平庸作品。帕慕克得到了诺贝尔奖,有资格这么无所顾忌。但对我们一般读者也是一样。如果你一直读同时代那些流行而平庸的作品,阅读就无法深入,你就像一只放到瓶子里的蚂蚱,永远只能跳到瓶口那么高。追着风潮读书的人,你们有祸了。

与藏书相比,更大的乐趣显然是阅读本身。在《论阅读:文字和图像》文中,他总结了读书的三个乐趣。其一为遁世与逍遥之乐。读书带来的想象是一种“逃避主义”,人们常认为这是一件消极的事情,但是他问:“逃离日常生活的悲哀,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度过时光,不亦乐乎?”读书人有时候得有点这种随你怎么说我自逍遥的臭清高。读书乐趣之二为造就与成长之乐。读书提升我们对世界的认识,引领我们的成长,改造我们的灵魂。读书乐趣之三为自知与自喜之乐。他说读书是一个深入的,调动思维的活动。 “我们享受这样的冥想,享受想象的张扬,我们知道自己比不读书的人有更为深入的生命,这值得我们去恭喜自己。”如果读书读不出乐趣来。书放在你面前如同对牛弹琴,琴和牛都会痛苦的,若是这样,那么牛人啊,去做别的吧。

他说前面的两个乐趣或许也可通过电影电视等其它手段获得,但是“文字如水,如蚂蚁”,生命的小小缝隙、洞口、看不见的沟坎,它都可以渗透进去,这一点只有文字能做到,是看原著改编的电影办不到的。

帕慕克的阅读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。他认为阅读过程当中,阅读的人、阅读环境、阅读心境都是一体的,且交互作用,将我们阅读的乐趣推向新的境界。比如《帕尔玛修道院》中滑铁卢战役的描述,激发了青春的喜悦、生活的愿望,激发出了希望、爱,甚至还有孤寂。作者可以穿越时空,走近你,“将智慧如同耳语一般告诉给我们”。“生命的意义和喜乐是分不开的,所有伟大小说也是一样。”也就是说,伟大的小说一定会带给我们一种喜乐。他说他有时候就把《帕尔玛修道院》带着,乏味、郁闷的时候,他会掏出来读上一段,这会让他平静下来。

无独有偶,这恰巧也是我读《别样的色彩》的体验。这是一本我在图书馆一再续借的一本书。我一直没有看完,一直断断续续在读。有空就拿出来读上一读,一不小心就给读“高”,这样的读品,就是无害的毒品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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